六弄咖啡館 (15)
hiyawu | 18 August, 2007 14:55

※ 蕭柏智


     從我家出發,兩個右轉就可以到他家。

     以小學生的步伐來算,大概三百步。

     每秒走兩步的話,只要兩分半鐘。


     可是從他家出發,卻只要四秒就可以到我家。

     他曾經唬爛我說:「其實我家有買一隻小叮噹。」

     所以他四秒鐘到我家的特技,

     就是小叮噹的任意門。


     後來我才想通,為什麼他到我家的時候,

     從不是按電鈴,而是敲我的房間玻璃窗?


     因為他家在我家的正後方,中間有條溝巷。

     那溝很窄,所以那溝巷沒人會走。

     他在他的窗戶外放了條竹梯子,

     直接跨到我房間的窗戶上。


     「你不怕摔下去嗎?」我擔心地問。

     「我是未來的總統,所以我還不會死。」他說。












跟阿智比較親近的時候,已經是國中了。不過因為同一所國小的關係,所以其實小

學就認識他,只是不太熟。


但是,其實孩提時代也沒什麼熟跟不熟的問題,只要你們住在同一個小區域裡,只

要你很自然地走過來加入玩的行列,大概只花五分鐘,你就是這群孩子的一份子了

。我們小時候住的地方是集合型的住宅,幾乎那個區域裡的所有孩子都是玩伴,年

紀多則相差八歲左右,年紀大的就是孩子王,孩子王說什麼做什麼都像是偶像一樣

,如果你學不會,同儕的壓力就會讓你覺得顏面盡失。


民國七十四年左右的八歲大男孩子最愛玩的東西,除了把女孩子的芭比娃娃拿來拆

掉左腳跟右腳然後對換再裝回去,讓她看起來像是外八字很嚴重的畸形之外,就是

打彈珠了。


我記得我們那個時候的孩子王是個資優生,他不太會打彈珠,他只會玩一些樂器,

還有陪女生跳格子。有時候我們在討論科學小飛俠的時候,他會跟我們說一些我們

聽不懂的東西,類似「well」、「OK!I see!」、「Fine!」、「OH!That's

good!」.....這些玩意兒。


「什麼是I see?」阿智跟我好奇的問。

「I see就是我了解的意思。」他說。

「那“哩企細”呢?」我們消遣著他說。(哩企細:台語,意思是你去死)

「你們很無聊!」他氣紅了雙頰。


他看我們在拆芭比娃娃的大腿時會出手拯救,所以女孩子都喜歡跟他玩,女孩子說

他很聰明,又乖又懂事。但他的一切看在我跟阿智眼裡,其實只是個很娘的臭男生




不過,別去猜測我們會因此而欺負他,因為他其實也不太敢來跟我們玩,每次看見

我們一大群孩子圍成一圈在打彈珠,他都只會在旁邊看。當我們邀他一起玩的時候

,他會搖搖頭,然後說:「我媽媽不准我買彈珠。」


有一天,孩子王要被送到國外去了,其實這在我們那一區裡早就不是新聞了。他一

直以來都是他們家的寶貝,受最好的教育,補最多習,會最多東西,頭腦最好。


在孩子王搭上他們家的轎車之前,我跟阿智,還有其他的玩伴都在看。看著他跟他

的父母忙進忙出地搬著一箱一箱的行李,還有他最擅長的小提琴。


現在想一想,當時看著他的阿智,眼裡所透露出來的訊息,全都是羨慕。

是的,阿智一直羨慕著孩子王,雖然我們早就已經忘了他叫什麼名字。他羨慕著他

有一個好家庭,有受到高等教育的爸媽,家裡有不錯的經濟能力,學的東西都是別

人難以企及的。


阿智其實很喜歡聽他在練習小提琴的時的聲音。他曾經因為聽得太入迷而輸掉一大

包的牛奶彈珠(比較漂亮比較貴的彈珠,對那時的小男生來說是寶),但阿智也覺得

沒關係。那小提琴的聲音對他來說像是一種天堂傳來的聲音,只要會這種樂器的孩

子,都會受到很好的生活待遇,就像活在天堂裡。


阿智也其實很愛學他說英文,他偶爾會說「well」、「good」、或是「I see」,

尤其是旁邊有女孩子在的時候,他就喜歡學孩子王說英文。他喜歡享受女孩子看著

他,頭上卻好多問號的那種崇拜感。雖然他可能連什麼是well都不知道。


智爹在那個時候還不是一個髮鬢斑白的中年人,他是個很高大強壯的年輕人,但是

因為書唸太少,甚至字都不會幾個,所以他只能做些苦力型的工作,收入當然也不

會太高,因此,阿智家的經濟,也比其他人都要差許多。


阿智會羨慕孩子王是正常的,尤其孩子王只要考試考得好就有電動玩具當禮物這一

點,就足以讓我們都羨慕,就更別說阿智了。


所以,阿智跟我還有一群孩子,站在遠處看著孩子王在搬行李的時候,阿智的眼神

,一直一直很羨慕。


過了一下子,阿智拎著自己的那包牛奶彈珠,走到孩子王旁邊去,我們都不知道他

要做什麼。只看他從那包牛奶彈珠裡,拿出他的「二王」,那是一顆紅白混色的牛

奶彈珠,然後送給孩子王。


孩子王接過手,很高興地笑了。然後他抱了抱阿智,那感覺很像美國人式的示好。

然後,阿智跟他說了幾句話,阿智聽完就往回走,也不忘回頭揮手道別,而孩子王

也已經搭上車,搖下車窗跟我們說再見。


「阿智,他跟你說什麼?」我們都很好奇地問。

「我問他,他要去哪裡?他說,他要去美國,然後說了一句英文,我聽不懂。然後

我再問他,他去那裡幹嘛?他說他要去學音樂,他以後想當音樂家。」

「然後咧?」

「然後我就跟他說,當音樂家有比當總統難嗎?他說他不知道,不過當總統應該比

較難。所以我跟他說我要當總統,他笑得很開心,然後抱住我說,goodbye,presi-

dent。我聽不懂,要他再教我一次,於是他又說了一次。」


「咕掰噗噗噗....」聽完阿智說之後,一群小朋友就自顧自地學了起來。

「不要噗了!」阿智像個老師在上課一樣地說著,「是goodbye,president。」

「咕掰噗雷斯鄧....」一群孩子繼續學著。



阿智想當總統的志願還記憶猶新時,他因為看電視新聞,發現裡面的飛行員可以開

飛機都很帥,於是他問智爹,那些飛行員都是誰管的?智爹回答是國防部長,於是

他又想當國防部長。


為什麼是想當國防部長而不是飛行員呢?他的答案是:「這樣我想換飛機的時候,

他們只能聽我的,不能跟我搶飛機。」


在當過國防部長之後,阿智又陸續換了好幾個「工作」,換著換著,時間也過了好

幾年。我們升上了國中,媽媽跟外婆決定搬家到比較市區的地方,我跟阿智的距離

,就比以前遠了些。


或許因為如此吧,阿智跟隔壁班的壞學生混在一起,不知不覺也跟著學壞了。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在他的書包裡看見智爹的長壽菸時,是在我們學校放學後的升旗

台後面,我瞪大著眼睛看著他,然後問了一句:「你拿菸幹嘛?」

他看了看我,然後冷冷地回答說:「便當買來要幹嘛的?」

「吃啊!」我說。

「那拿菸就是要抽啊!」他理直氣壯地說。

「你為什麼要抽菸?」對於他的改變,我有些難以接受。


誰知他點起了菸,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吐出長長濃濃地白煙,「爽」,他說。

幾天之後,他在學校福利社看見我,然後他跟我說,如果有誰欺負我,就去告訴他

,他會替我擺平。或是如果來不及告訴他的話,就當著對方的面嗆說:「我關閔綠

是蕭柏智在挺的。」他說,擺出他的名字,就沒人敢動我了。



然後他變成全校最兇的學生,距離我第一次看到他抽菸,只有幾個月的時間。

他會偷騎智媽的摩托車,然後跑到我家來炫耀,外婆看到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從

小看到大的孩子,怎麼會差這麼多?


本來只是騎到我家炫耀,接著他變本加厲,開始跟著一些不良少年去飆車。他每天

書包都是扁的,裡面找不到書,也沒幾支筆,不過,菸倒是不會少,甚至有時候是

藏著刀子的。


智爹因為他的行為嚴重偏差,已經不知道打過他多少次了。我曾經看過智爹強有力

的臂膀高高舉起,然後重重一拳打在阿智的臉上,阿智只是悶悶地「嗚」了一聲,

就趴在他們家的騎樓,動也不動。


然後,夜了,大概是晚上的十一、二點了,我的玻璃窗外的窗簷會傳來叩叩的敲擊

聲,打開窗戶,會看見阿智正拿著石頭往我的窗戶丟。


臉腫了一邊,眼角還有點血,然後,他會拿出一根菸,點燃,菸的濾嘴會沾到他嘴

裡的血。


「幹!」他輕哼了一聲,半笑著說,「我爸打人真他媽的痛,那一拳下去我都快昏

了。」


說完,他從嘴裡吐出了半顆牙齒。「幹!又斷了一顆。」他說。















- 待續 -














       * 學壞簡單,回頭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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