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Pub的一個角落啜著Tequila Sunrise,靜靜看著在光影眩目的舞池中、

乾冰揮發成的煙雲中搖擺的靈魂,一個個像是掙扎不休、咆哮著的野獸。

我經常到這兒來,尤其假日前一晚更是風雨無阻,但從不曾下去舞池跳過,

只是純粹坐著、看著。


我曾經思索過自己這種無疑是浪費生命的行為到底是為了什麼,

或因什麼造成,但一直無所獲……換個方式說吧,

我想出來的理由,自個兒總是不以為然。



黃湯下肚,我習慣來根煙,自襯衫口袋掏出David Duff含一根到嘴裡,

卻摸遍全身找不到打火機。不會有人偷打火機吧,大概是隨手忘在哪裡了。



正想起身到吧檯要盒火柴,一隻屬於女人的纖細的手伸到我面前,

掌上放了 一個漂亮的火柴盒。「謝謝。」

我伸手要取,她卻曲起手指收回。這人八成是想引我注意,而我也不好令她失望,

於是抬頭看她。由於Pub內燈光不甚明亮,我只看到她的濃妝豔抹:藍黑色的眼影、

火紅的唇膏,以及太厚的粉底,看不真切她該是幾歲或漂不漂亮。



很不搭的,她穿的是高領粉紅毛衣、藍色牛仔褲、運動鞋,長髮紮成馬尾,

肩上斜掛一個包包,學生般中規中矩。她攤出另一手掌,

彎起嘴唇笑說:「一根火柴一塊錢。」聲音俏皮而清亮。



當然,我可以不理會她的勒索,到隔壁桌借個火,或在吧檯拿一盒免費付了她一元。

她把錢收到口袋裡再拿出火柴來,彎身幫我點燃香煙。我這時看清楚了她的臉,

發現她的妝塗得很不均勻,技巧之爛其實和她的穿著「很配」,還有,年齡。

她點煙的動作很不俐落,甚至算得上笨拙,還微微發抖,應該不常做這種事。

如我所料的,「交易」完後她沒有馬上離開,

反而在我對面坐了下來,還逕自拿起我的酒湊到嘴邊。

她先是抿了一口,皺緊五官說:「真難喝。」又喝了一口才放下杯子。

接著她又抽了根我的煙裝模作樣地啵了一口,假裝吞雲吐霧。



「抽煙又喝酒,你在自殺。」她直視著我說,眼神有些責備的味道。

我笑了出來,她這樣子簡直就像是以老師為偶像的好學生,

而非現在所扮演的夜不歸營的壞孩子。

是的,她還是個孩子,依我猜,八成不超過十八歲。

「妳的老師有沒有告訴妳,三更半夜不睡覺,同樣會照成身體負擔?」

我端起酒,避開杯緣的唇印,仰頭飲盡。「不愛惜身體並不表示不想活。」

她狡黠地笑笑。「真是『知其不可而為』呀。」我也回她一個笑容。



她見我起身,跟著站起來,尾隨在後,彷彿賴定我了。

我坐上吧檯前,她也在我旁邊落坐。

「一杯Martini。」

「兩杯。」她似乎不知客氣為何物。

酒保看了看我,徵詢我的意見。我點點頭。

「你都這樣讓女人予取予求嗎?」她反倒像是不贊同我的慷慨。

「我以為妳會喜歡。」我只是隨口說說,並沒有討好她的意思,事實上,

我比較想勸她回家睡覺。



「為什麼希望我喜歡?」顯然她不懂察顏觀色。

「這樣才有後續發展。」我故意以曖昧的眼神看她,和她對望了幾秒。

「其實就算你不這麼做,我也早決定今晚跟定你了。」她似乎不打算喝酒,

只是用手指刮著杯子表面的水珠玩。



聞言,我差點將酒噴出。老實說,我並不認為這是飛來豔福,

反倒是橫禍一場比較有可能──我可能會被告誘拐未成年少女。

見我吃驚,她輕笑了聲,頗有惡作劇得逞的味道。

我喝完了酒,她果然跟在我屁股後面離開Pub。



「妳不怕我對妳怎樣嗎?」我想提醒她一點身為女人該有的警覺。

「你會對我怎樣嗎?」她笑著反問。

也許我該裝出一副垂涎的惡態來嚇唬她,教她別這麼膽大妄為,可是,我得承認,

她看人的眼光不差──我是很尊重女性的。見我啞然以對,她快樂地勾住我的手。

「我們去大安森林公園。」「為什麼?」「走就是了。」她拖著我前進。

「喂,不會吧,妳要用走路過去?很遠耶。」

「反正人生還很漫長嘛。」

我覺得她這話似乎另藏含意,但我不是個追根究底的人,所以也就不問多。



「你有沒有看過流星?」她突然仰起頭,搜尋著天空問我。

「學生時代看過幾次。往這邊才對。」我拉著她左轉。

「當時你有許願嗎?」

「有。」

不管是不是基於浪漫,我想每個人都有希冀實現的願望,

而一旦向宇宙的殞石許了願就能不勞而獲或得神助,何樂而不為?

「實現了嗎?」

「實現的也成過去了。」

「瞧你說得悲傷的。你有心事?」她改看向我。

「妳沒心事?」

她頓了一下,「建議」地說:「你可以告訴我,」誘惑著,「我保證不會洩密。」

「我看起來像是個有苦無處申的人嗎?」

「只是一臉『心事誰人知』而已。」她大概是信篤「『糗』人為快樂之本」。

我抹抹臉,有種想掩飾的心態。

「我去買個飲料。」她沒追問,像是為了解我尷尬似的,

看到前頭有片便利商店的招牌便跑了過去。



到了公園,她歡呼了聲,如飛出籠的小鳥,往公園深處奔去。她回頭向我招手,

催我趕快,但我仍自顧以原本的步伐走著。

她在露天表演台的對面草地停住,坐了下來喝飲料,順便等我。

「你老了。」她喘著氣取笑我的慢動作,拍拍身邊意示我坐下。

「本來就不及你年輕。」我已經快三十了。「現在要幹嘛?」

「想不想許願?」

「妳想等流星?這裡恐怕不容易看得到,光害太強了。」

她神祕兮兮地笑,「我們自己製造。」翻開包包,從中拿出一把沖天炮。



這下我終於明白她是早計劃好了。

她一口飲盡剩餘的飲料,把空罐擺到地上,抽出一枝沖天炮插進去。

「你想許什麼願?」她邊說邊掏出之前的火柴盒。

「天下太平好了。」我意興闌珊。

「好。」

她二話不說,擦亮火柴點燃引信。

沖天炮咻地飛空,沒有爆出巨響就在黑夜中化作繽紛絢爛。

「我很有道德感吧,特地選這種沒有爆炸聲的。」

我心裡突然一陣感動,覺得剛才的願望似乎受到了祝福,未來將是一片美麗。

「還有呢?」她已經準備好第二枝。

我興致勃勃,也湊到飲料罐前。「我要環遊全世界!」

「喔,好貪心。先說一個國家就好,簡單的資料總是會被優先處理不是?」

「好,那麼我要先到英國遊泰晤士河!」

她又幫我把第二個願望點燃,送進夜空。

「再到日本富士山滑雪!」我又喊。

她又摩擦第三根火柴。

「還要到法國看鐵塔!」

「到德國拿一塊柏林圍牆的磚塊!」

「到撒哈拉沙漠找小王子!」

我興奮地一個地方接一個地方說下去,幾乎把全世界說遍了。

「再來呀。」她鼓勵著。

「呃,換妳了。」我回過神時她手上的沖天炮只剩兩枝。

「我的願望只有一個,所以你還有一次機會。」

「怎麼會只有一個呢?」

「我知足呀。快點。」

「好吧。我希望天下每個人都幸福美滿!」

我的最後一個願望也在她手下升空。



「我呢,」她頓了一下,偏頭確定我正看著她才說下去

「希望你能永遠記得我。」

接著把最後一枝火柴點燃。

空中又綻出了一朵燦爛的花。



「為什麼希望我記得妳?」我震驚於她剛才的話,久久不能平復。

「放心,我對你沒有任何意圖,只是希望多一個人記得我。」

「妳這話聽起來很……悲情。」

「會嗎?」她低頭笑了聲。


「你有沒有想過,這世界除了你父母、妻子、兒女外,

有誰會記得你一輩子?」我再度無言以對。



我以前也想過這個問題,最後發現自己是個不容易被記憶的人,往往我一轉身,

一個月、半年過後,沒人會再想起我。

這也許是與我太安靜有關,然而,我該說什麼呢?

我該做什麼呢?才能讓別人也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有時會想,這個世界這麼廣大、人口這麼多,

有天我離開了、死了,有誰會注意到?

十年、二十年之後,又還有誰會記得我?恐怕是根本沒人知道我曾經存在過吧。

還有,我獨處的時候就會想,也許我只是某一個人夢中的過路人,

只是虛幻的,只要那個人一醒,我就煙消霧散了。」



她抬頭對我笑笑,有些羞赧。

「我唯一想得到證明自己真實存在的方法就是讓別人記得我。

當然啦,你也頂多記得我幾十年,

可是,我也沒辦法做出什麼轟轟烈烈的事業讓人編入歷史課本中,

也只好滿足了。」她這席話本說得有些哀傷,

但在結尾時她俏皮地皺皺鼻,又把氣氛帶高。



「那麼妳下次可以找更年青的人,教他們製造流星,一定可以被記得更 久。」

她像是沒聽見我說話,兀自低頭拿出火柴盒和一塊錢,把錢放進盒裡。「送你。」

「為什麼?」

「這樣才能睹物思人啊。」她笑得開懷極了。

已屆黎明了,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刻,我們為了取暖坐得很近,幾乎相擁在一起,

一股藥味隱隱浮動在我鼻端。

「妳正在生病?」

「嗯。」

「那妳應該在家休息才對。」

「沒關係。」她搧搧手,突然仰起頭看星空,抱怨似地說:

「台灣為什麼不會下雪呢?」

「因為緯度太低了。」

「今夜如果下雪,我會請你跳支華爾滋。」

我腦海中依著她的話勾勒出一幅我和她在雪中、星空下漫舞的美麗畫面。

「沒下雪也可以跳啊。」我邊說邊要站起,她卻搖了搖頭拒絕。

「我不會跳舞。」

「那妳還說?」

「因為台灣不可能下雪。」她把臉埋進我頸窩。

「我睏了,你的肩膀借一 下。」



我於是抱著她不動,任露水溼了屁股,直到天邊灰濛濛地亮了,公園漸漸有人走動,

我才拍了拍她,「起來,回家睡去。喂!」氣溫太低了,我吐出來的呼吸都成了白煙。

她頭還枕在我肩上,但右手有了動作使我知道她醒了。我推開她,卻見她皺著五官,

右手抓在左胸前,很痛苦似的。

「怎麼了?」

「送我……到仁和醫……院。」她呼出的白霧迷濛了我的視線,

待煙消霧盡我才看清她已快昏厥了。

我抱起她衝向公園門口,在路邊招到一輛計程車,催促司機加快速度。

明明很冷的,但她的額頭、脖子、手心卻汗涔涔,妝也糊了。一路上,我抱著她,

手不自主地發抖,不時探探她的鼻息,深怕她無聲無息地「睡」去。

「撐著!」我在她耳邊不停地說,可是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終於看見醫院的招牌了,我丟下兩百塊,又抱著她跑起百米;從大門到大樓之的庭院間,

幾名醫護人員匆匆與我擦肩而過,加重了我的緊張。

進了醫院內部,我一呼:「急診」,兩名護士迅速地推來病床,

她們一看我放下的病人,歡呼了起來。

「找到了,找到了,快去通知醫生和她父母。」看起來較年長的護士指

使著正巧經過的護士說,然後和另一位合作將她推進急診室。

原來她是這裡的「常客」。我心口稍微一鬆,抹抹臉,在急診室外的椅子坐了下來。



約過了五分鐘,一對男女慌慌張張跑到急診室門口,望著那塊發光的牌子,

著急地雙手互握。過了一會兒,男的發現了我,向我走來。

「是你送小女回來的?」

噗通!噗通!噗通!我其實聽不太清楚男人說了什麼,因為耳邊有太多模糊的哭聲、

匆促腳步聲、輪軸摩擦聲、談話聲,以及很大的心跳聲──不知是誰的心臟,

竟如此有力──我很努力地分辨他張閤的嘴唇,依稀猜出他說了什麼。

見我點頭,他躬了身,「謝謝。」馬上走回女人身邊。



好似在這張椅上過了下半輩子了,我看了第n 次錶,才發現其實只過了十多分鐘。

終於燈熄了,門開了,醫師率先走出來,她父母一見就迎了上去。

「怎樣?有沒有怎樣?」

「沒事了。」醫師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

很快的,護士們也把她推出來,我和她父母亦步亦趨地跟著,跟到病房前,

其中一名護士把我們攔在門口。

「病人需要休息,別吵醒她。」

我們趕緊點頭答應,待要進入,再出來的護士又擋住了我們。

「病人醒了,她說要見送她回來的那位先生。」

然後我在她父母奇異的注視下進了病房。



一見我進來,她虛弱地笑開來,指著牆壁說:「你看,這房間像不像被雪覆蓋?」

她的妝已被洗淨,臉色蒼白得可怕。我隨著她的指頭將病房環視一圈,「嗯。」

「可惜我沒力氣了,不然就請你教我跳舞。」

「還有機會。」

她搖了搖頭。「我今天就要飛往英國等動手術,不管有沒有成功,都不會再回來了。」

我錯愕,「妳……」

「你知道嗎?醫院才是我的家,我一出生就住在這裡了,

反而父母住的地方沒回去幾次,我沒上過學,沒有交過其他朋友。」

我心疼她的遭遇,然而她卻還是微笑著。「我離開後,台灣上會記得我的人就只有你了。」

「為什麼是我?」



她先是怔然望著我,像是不懂我的問題,但很快又綻出笑容。

「在Pub裡,你看起來像是冷眼旁觀,但其實你很想融入他們,

可是卻沒有勇氣。你跟我一樣,很多事情想做卻又不敢做。」

「妳不是不敢,是不能。」

「謝謝你的安慰,可是我自己知道。你自己也知道的,對不對?」我默然。

「對不起,我累了。」她笑著下逐客令。

「那妳好好休息。」

我們沒有說再見,因為明白不可能再見了。






※ ※ ※ ※ ※ ※ ※ ※ ※ ※ ※







「說完了。」我閤上童話書,衝著三歲大的女兒笑,卻發現她目瞪口呆地望著我,

突然,她哇地一聲哭出來,跳下椅子搶過我手上的書本,邊叫邊跑出書房。

「媽媽,爸爸騙人……」我聽見了妻子哄騙女兒的聲音,所以就不追出去了。

我靠入椅背,拉開桌子右邊第二個抽屜,拿出一個漂亮卻老舊的火柴盒,

推開裡盒,裡頭靜躺著一枚硬幣。




我一直努力著那晚所許的願望,而至今只一個正被實行著,至於其他的,





我想,正如她所說的,人生還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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